时间:2021-02-01 21:50:33来源: 德国新闻网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隗延章
发于2021.2.1总第983期《中国新闻周刊》
大鹏工作室里,有一面玄关柜,柜子里摆放着玩偶、照片和奖杯。其中有一座金马奖的奖杯,是大鹏导演的短片《吉祥》所获得的荣誉。四年前,大鹏回到故乡集安,闪过拍摄家乡的念头,念头最终演变成一部名为《吉祥》的短片和即将上映的电影《吉祥如意》。
在此之前,大鹏给人的印象一直是喜剧演员和导演。那些喜剧片票房不错,但评价褒贬不一。故事大多都是讲述小人物追逐梦想的经历,实际上,那些经历几乎就是大鹏22岁之后,外出闯荡的故事的变形。
今年,大鹏38岁,他向公众展示了他的另一面:家乡与亲人,那是他外出闯荡前联系最紧密的世界。令人惊喜的是,当大鹏将镜头对准故乡,放弃对剧情的刻意设计,去拍摄生活本身时,他拍出了他迄今为止,口碑最高的一部作品。
捕捉天意
大鹏和姥姥站在村子里,即将分别。放寒假回来的学生们见到大鹏,围上来合影。这次回乡,大鹏本想和姥姥说,“姥姥我想你”,但话一直没说出口。临别前,大鹏做好心理准备还是想说这句话,见太多人围观,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大鹏想,自己一个月后还会回来,觉得还有机会。
这是2016年,那时大鹏正在筹备电影《缝纫机乐队》,他趁片中吉他雕像建造的间隙,从集安回到村里探望姥姥。大鹏从小在姥姥身边长大。这次在姥姥家,他见到墙上挂着家人们不同时期的照片,萌生出一个念头,想拍摄一部关于姥姥的电影。
他计划用一种特殊的方式拍摄这部电影。影片将只有刘陆一位专业演员,饰演一位“女版大鹏”。其他人物由大鹏的亲戚本色出演。那时,在大鹏的想象中,影片将拍摄一场热闹的新年戏,刘陆在片中,会与姥姥完成一场隔代的对话:一个在外闯荡的女性与一个在村庄里生活一辈子的女性在价值观上的碰撞。
此外,大鹏将启动两个剧组。一个剧组拍摄剧情片本身,另一个剧组,用来记录拍摄的过程。最终,两个片子会剪辑到一起,形成一个嵌套结构,彼此互文。“可能是因为我做网络内容出身,被互联网的思维潜移默化地影响,期待打破结构,有一些探索。”大鹏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正式开拍前,大鹏在集安为《缝纫机乐队》做前期工作,刘陆提前去往大鹏老家的村子,试图融入这个东北家庭的生活。但意外发生了,大鹏的姥姥病重,被送往医院。大鹏回乡时,老人已经陷入昏迷,不久后离世。大鹏坐在姥姥的床边,决定仍然完成拍摄计划,“做完这部电影是我与姥姥的一个告别,从情感的角度来讲,我需要这部电影的完成。”大鹏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
他重新梳理拍摄方案,将眼光瞄准三舅。曾经,在亲人都在务农时,三舅是油田保卫科科长,也是这个大家庭的顶梁柱。后来,三舅人到中年,患病失智。三舅妈执意离婚,带女儿丽丽远走他乡。如今,三舅虽然生活能自理,但讲起话来,多数时间只会反复念叨,“找妈明早”和“文武香贵,一二四五”。“文武香贵”,分别是他的兄弟姐妹的名字:王吉文、王吉武、王吉香、王吉贵。而三舅自己叫王吉祥。
三舅吉祥一直与大鹏的姥姥生活在一起。姥姥病逝前几年,大鹏每次返乡,都能听到家人讨论三舅的未来:随着姥姥年纪越来越大,三舅怎么办?是去敬老院,还是被女儿丽丽接到大城市,又或者待在某一个兄弟姐妹家里?姥姥过世之后,最直接受影响的人就是三舅。他的未来去向,成为这个大家庭必须面对、解决的问题。
大鹏与三舅的关系并没有与姥姥的关系那样紧密,如果按照此前的构想,刘陆继续饰演女版大鹏,故事将难以成立。于是,刘陆转为饰演三舅的女儿丽丽。对于演员刘陆来说,这是从未有过的拍摄体验。拍摄中,她没有剧本,也没有台词,她要做的,是自己揣摩着以丽丽的身份在镜头前与大鹏的亲人相处。
正式拍摄前,大鹏与亲戚们坐在炕上,开了一次会。亲戚们反复问大鹏,“你要拍什么?”“我们要怎么做?”大鹏告诉他们,要做的只是将演员刘陆当成三舅的女儿丽丽本人,其他一切顺其自然。“我尽可能让他们知道少一点,他们知道越少,对我就越真实,越有效。”大鹏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他不打算对要拍摄的亲人的生活有太多干预,他想要拍摄的,是一场没有剧本的“天意”。
戏里戏外
开机没多久,另一个意外出现了。丽丽本人得知大鹏在家乡拍戏,还有演员饰演自己之后,10年未回家的她,突然返乡。于是,现场有了两个“丽丽”。
拍戏间隙,大鹏会让演员刘陆和丽丽沟通,“我希望丽丽的真实想法能成为她的表演依据。”刘陆问过丽丽,如果家人指责她,她会怎么办。“我会跪下来,给他们磕头,我没有其他办法。”丽丽回答。
这句话一直在刘陆的脑子里。年夜饭那场戏中,三舅的兄弟姐妹,为三舅未来的去向剧烈争吵。那一瞬间,刘陆情绪崩溃,跪在炕上磕头,将责任归结为自己,反复向家人道歉。这一幕,成为影片前半部分剧情片《吉祥》的核心场景。
影片后半部分,记录拍摄过程的纪录片《如意》中,真实的丽丽,则是另一种表现,她与父亲在一起时显得更亲密。而在面对年夜饭中,家庭成员间出现的争吵,她平静很多。刘陆磕头之后,控制不住情绪,一度离开拍摄现场,跑到房间外痛哭;而真正的丽丽,在另一个房间里低着头玩手机。
《吉祥如意》制作完成之后,大鹏举行过一次小范围放映,丽丽也去看了。影片放映结束之后,有人与大鹏讨论年夜饭时丽丽的表现。这时,大鹏留意到,在影厅椅子上的丽丽,那一刻也低下头,盯着手机。“我意识到并不是她不负责任、不想听,她在认真地听,她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个事。”大鹏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影片中,没有交代三舅吉祥最终的去向。影片之外,生活还在继续。那年新年过后,吉祥的兄弟姐妹达成一致,吉祥由他们轮流去照顾。大鹏曾提出他出钱来雇人照顾三舅的后半生,被亲人拒绝。虽然亲人们会为吉祥的去向争吵,但最终,还是希望吉祥能和家人在一起。
过去几年,大鹏随身携带着一块硬盘,里面放着《吉祥如意》的素材,无论是拍戏还是参加活动,他一有空闲,就尝试做一些剪辑工作。面对素材,他不断被拽回姥姥过世的瞬间,被拽回那场葬礼。一次,他盯着屏幕,看着三舅吉祥在姥姥过世的时候痛哭,他坐在显示器前也跟着三舅哭了一晚上,之后一周,只能将素材放在一边,不敢再看。
拍摄过程中,大鹏对故事做了一些设计,比如:他曾为丽丽设计了一个具有隐喻色彩的梦,将梦境与现实形成互文结构,还设计了丽丽在风雪中奔跑、最后在烟花之下找到失踪父亲的情节。最终,大鹏还是将这些设计的部分全部剪掉,只留下生活自然生长出的故事。“本来你希望戏剧化,但生活本身,已经超越了戏剧化。”大鹏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2018年,大鹏凭借短片《吉祥》斩获金马奖最佳创作短片奖。颁奖典礼上,本来直视前方向合作伙伴致谢的大鹏,突然抬起头,对着天空说,“这个奖献给我的姥姥。”那天回到酒店,又一次崩溃大哭。四年来,大鹏曾去找过心理医生,医生告诉他,“等你电影做完了,公映了,大家也看了,这事算有个句号了,你就去你姥姥的墓碑前,你和她好好说说话,你把你的委屈和你对姥姥的亏欠都说出来。”
追梦与故乡
《吉祥如意》的末尾,大鹏使用了一段拍摄于2008年的家庭DV素材。DV所拍摄的,正是大鹏的姥姥和三舅相依为命,一起生活的日常状态。那时,姥姥还能走动,三舅在吃包子,大鹏举着DV记下这一幕,最后一刻,姥姥推开门,展示出门后的那张春联——“吉祥如意”。
那一年,也是大鹏踏入影视圈的第一年,他参演了电影《完美新娘》,拍摄期间在剧组住在一个三人间,片酬只有5000元。四年之后,他以网剧《屌丝男士》成名,后又拍摄喜剧电影《煎饼侠》和《缝纫机乐队》,成为如今大家眼中的大鹏:一个拍摄喜剧片的电影导演。
他拍摄的那些喜剧片中都有一个小人物的主角,追逐外界看来不切实际的梦想,最后奇迹般地获得成功。某种程度上,这些角色正是离开集安、外出闯荡的那个大鹏的变形。大鹏22岁之后的人生,是一个典型的北漂追梦的故事。大学,他找到一家唱片公司,想成为歌手,最终以被骗近4万元收场。毕业之后,他来到北京,在搜狐做网络编辑,从临时工干起。转正之后,一次借主持人拉肚子的机会,主动请缨主持人,渐渐成为一档网络节目的主持人。
外出闯荡这些年里,大鹏遇到烦心事,姥姥是他最重要的倾诉对象。虽然很多时候姥姥听不懂他说的事,却能听懂他的情感。制作电影《吉祥如意》时,情绪崩溃的时刻,他会反复想起姥姥,“如果我姥姥要是在,发生类似的事,我肯定会跟她说,但是姥姥不在,你就失去了可以去倾诉的对象。”大鹏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
大鹏成名之后,在故乡有联系的朋友仅限于当初组乐队时的几个伙伴。乐队的键盘手在做钢琴老师,贝斯手在电厂工作,一度离艺术最近的是鼓手,曾在集安的剧团工作,剧团倒闭后,以婚礼和葬礼表演为生。现在过年,如果大鹏回家,几个人聚在一起,不喝酒、不撸串,而是去KTV,唱唱他们年轻时喜欢的歌。
集安隶属于吉林省通化市,今年由于通化疫情严重,大鹏没办法回家过年,原本在集安要做的《吉祥如意》的点映也被迫取消。他有点遗憾,但也觉得没什么,“会上网的,在网上能看到。”大鹏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拍摄故乡、文艺片,应该不会是他创作的常态,他还是更倾向于创作更有商业价值的作品。两个月之后,他的新片会开机,那仍然是一部喜剧电影。而《吉祥如意》像是一次溢出,一个梦境,一次告别,或者一场天意。
(实习生徐盈、曹宇悦对本文亦有贡献)
《中国新闻周刊》2021年第5期